思念的滋味像一壶酒,一味药像遍野的暮色环绕的空气,或溺水幽阶一夜苔生世界是一座空屋子外面下雨,里面也下雨我记得我曾这样思念过你你早已远去也许从未存在唯有相思像此刻的风在吹三书《相思》
《子衿》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你不会回来了,我还在等
林风眠《仕女图》
《诗经·郑风·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我说这是一首情诗,应该没有人反对吧,本来所有诗都是情诗。谁说情诗只能关乎恋情,难道就不能是友情、亲情,或者师生之情?这些感情泾渭分明吗,不能有所重叠吗?
关于《子衿》的诗旨,宋代以前,皆持《毛诗序》“刺学校废”一说,此说有其历史依据,不过论诗旨每冠以“刺”字,实在太刺眼,有违诗人的温柔敦厚。唐代孔颖达《毛诗正义》认为,《左传》襄公三十一年,郑人游于乡校,以论执政,明谓子产曰毁乡校。郑国衰乱,不修学校,学士分散,或去或留,此是诗作的社会背景,但社会背景又意味着什么呢?背景不等于内容,你可以在同一背景下,看见不同的人,不同的风景,写不同的诗。
“青青子衿”,子,是对男子的美称,由此可知,这首诗的说话对象是一位男子,衿是衣服的交领,青色衣领是周代读书人的校服,那么这位男子确是一位学士。
以特别的服饰颜色,寄托情思,指代思念的人,汉诗的这一抒情传统,或许就源于此诗。五代牛希济词《生查子》(春山烟欲收)末二句:“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他爱看她穿绿罗裙的样子,离别那天清早,她罗裙的绿真叫他伤心,走到哪里见到芳草都要怜惜。更进一步,他心中有绿,出门处处见芳草。
林风眠《仕女图》。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作为一个现代读者,如此悠深的感情,我会自然觉得是恋情,若是师友或同学之间,似乎太夸张了,当然并非不可能,在古代,男性朋友之间也喜欢表白。“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这经常发生在朋友之间,你没去找对方,对方也不联系你,其实也不必问了,不联系就是不想联系。若在恋人之间,另当别论,或是爱弛情衰,或是无奈,一切不言而喻。
“刺学校废”,也说得通,宋代欧阳修《诗本义》、苏辙《诗集传》俱从此说。朱熹的《诗集传》独树一帜,主“淫奔说”,后来学者多有从之者,但直至清代,仍有不少人捍卫“刺学校废”。
假如诗会自己说话,争论便可以止矣。诗会自己说话吗?这就像新闻业主张的“用事实说话”,事实说的就是真话吗?你看见的事实,不等于我看见的事实,还有,事实是指冰山露出水面的那部分吗?恐怕没有比事实更善于说谎的了。
诗究竟说了什么,在于你会不会聆听,如果选择性地去听,你听到的只是你想听到的。我相信,诗歌只会显现给天真的人。
《子衿》前两章,似乎更像师友之情,因为青青子衿。假如我所任教的学校关门了,学生被遣散,留下我一个人在这空地方,我也会是这种心情,假如学生平日穿校服,我会思念穿校服的他们,甚至只是思念他们的校服。曹操的《短歌行》引“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写的就是求贤盼友。
朱熹批《子衿》为“淫奔之诗”,即恋情诗,原因在第三章:“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师友之情不至于此,这般炽烈的只有恋情。虽然知道无可挽回,我还是会等在这里,等你回来,等你的消息。
《关雎》
思念一个虚拟的佳偶
林风眠《仕女图》
《诗经·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此三百篇开卷第一首也。不论编者是谁,孔子或其他人,将《关雎》置于卷首,想必大有深意。关于诗旨,自从汉儒说“后妃之德”,这首原本明白的天真之歌,被经学家各种穿凿附会,障得云里雾里,求之愈深,失之弥远。
《关雎》一诗,用今天的普通话读不太押韵(古音是押韵的),即便如此,也依然很美。诗旨就是相思,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编者的深意其实也不深,正所谓道不远人。这首诗写相思,思念的是一位虚拟的理想配偶,她尚未现身,但已被看见被呼唤,诗人写出、也唱出了那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的滋味。
向来通行本采用毛诗的分法,以为五章,章四句,本文采用顾随先生的分法,以为三章,首章四句,后二章各八句。章乃乐章,三个乐章,类似西方古典音乐的协奏曲、交响曲,前后乐章较快,第二乐章是慢板,三乐章并置,形成快-慢-快的曲式,正如诗中大海般汹涌起伏的渴望。
如果五个乐章,每章均四句,音乐感觉岂不太单调?乐曲的长短缓急,乐章时而平静,时而升腾,时而低回不已,才能表现出相思的滋味。交响乐的方式,想必也是《关雎》被置于卷首的原因之一,因为这种曲式比国风里占大多数的、相当于流行歌曲的民间歌谣,更能体现“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此是兴,不是比,不是拿鸟来比人,毕竟人不是鸟,也不必学习鸟的配对。兴,是不相干地相干着,语言上为了凑韵,为了唱出来响亮,此是民歌本色,《诗经》里反复出现在不同诗中的句式,例如“山有××,隰有××”,“日居月诸”,皆属此类。
淑女配君子当然完美,现实往往并非如此,诗中吟唱的,正是求不得的相思。玩味的是,“参差荇菜,左右流之”以及后面的叠唱,给人以世事飘忽难以把握的感觉,似乎不经意间擦肩而过。“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相思无处不在,无时或释,如生如死,他被通宵悬在那里,如法国诗人艾吕雅的那句诗:“我把你造得同我的孤独一样大。”
第三乐章在想象中飞扬,“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若得佳偶,将为她弹琴,为她鼓钟,与她既亲密,又相敬如宾。这真是极好的。
《蒹葭》
寻找一个不存在的恋人
林风眠《仕女图》
《诗经·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三百篇每一首都很美,如果非要问哪首最美,或者说起《诗经》,你第一个想到的是哪首诗,我想可能是《蒹葭》。王国维先生称此篇“最得风人深致”,并说北宋晏殊《蝶恋花》下片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
这段词话不太好懂,以抽象论抽象,然而也只能如此,因为好诗本身拒绝被谈论,更无法被概括,你能做的只有旁敲侧击,绕来绕去。《蒹葭》一诗,洒落,悠扬,婉转,缥缈,神秘,不论用什么形容词,我们做的都是趋近的努力。这首诗的美,如同诗中的伊人,叫你看不清,看不真,找不到,你怀疑她是否真的存在。
芦苇,白露,霜,河面,一片空茫的景象。“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是一夜西风后的苍凉。意境相近,都是秋天,人间忽然遥远,岁月改变了方向。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句尤得风人之致,句式也很现代。在某个不存在的地方,有某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人,那位伊人,你只是听说过她,从未有人见过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你上下求索,遍寻不得,疲惫不堪,想要放弃之时,蓦然却见她宛在水中央,那可望而不可即的那方。
《诗经》中写相思的诗很多,《蒹葭》最得风人深致,王国维的意思,我猜他是说,这首诗最能给人美丽但不真实的感觉,福楼拜不也说过吗,艺术的首要品质和目的是给人以幻觉。
思念一个不存在的人,这似乎很荒诞,似乎很悲哀,但不会比现实人生更荒诞和悲哀。在水一方,天涯路上,我们的灵魂在那里游荡。相思使世界变得不重要,不真实,无意义,真实的只有相思,你沿着河岸寻寻觅觅,空气中寒意结集,大地一片白茫茫。
撰文/三书
编辑/张进 宫子
校对/赵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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